胃疼。
  真的是胃疼,明明已经到随便想一点什么都觉得美味的时间,我却面目狰狞的坐在桌前。
眼前深达八层的调用栈和两次函数指针的转换折磨着我的海马体,视线也开始变得迷离,连聚焦都变得费力。环顾了一下,周围熟悉的工作环境好像开始变得陌生,低头划了划手机,感觉所有人都在讨论赛博朋克2077,哦,这个游戏应该是今天发售了,啊,不对,可能是昨天。我想去搭上两句话,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感觉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,就像是即将梦醒时,把梦境叠加到了现实世界时的状态一样。嗯,这样似乎也好,如果感官变得迟钝的话,那么疼痛的感觉应该会减少一些吧。

  我想到过去,我曾给母亲开玩笑说,如果参加语文考试的话,考前可以喝一点酒,这样写作文时,就能像古人一样文思泉涌。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否在说这句话之前或者之后有过实践,但是正好,现在的状态不就像刚喝完酒微醺的状态吗?

  想到这里,我苦笑了一下,竟然从胃疼联想到了写作文,看来我真的是已经不能再做逻辑思考了,锁上了电脑屏幕。既然这样,那就写一点什么吧,就趁着这会思绪模糊,飘忽不定,随便从记忆里抄一些很早想写,却又写不出来的东西吧。迅速收拾好了东西,回到了家。

  去年五月的某一个周末,正在地铁站穿梭时,手机开始震动。看了一眼,是父亲的电话。看到来电显示的我并没有停下脚步,只是锁上了手机屏幕,把手机重新装回了口袋。印象中,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在不打算找任何借口的情况下,拒绝父亲的电话。如今,我已经想不起来,在那一瞬间我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。但是,我清楚的记得,在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,我的情绪激动,思绪翻涌,各种各样的话语都一下子涌了上来。想着一定要把这些想说的话记下来。后来因为事务繁忙,拖延到去年年末后又遇到了疫情,这个事情就一直搁置了下来。否则,到今天的话,我可能已经动了很多次想要删除那些话语的念头了吧。之后,在这一年里,我又持续不断的回忆,整理自己的思绪,思考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。渐渐地也从冲动的思维中走了出来。终于,也可以摒弃一些杂念,在平缓的心态中来表达一些话语。

  在我考上大学后,母亲决定和父亲离婚。在风雨中飘摇了十几年的家庭终于迎来了终结。经历了漫长的撕扯,无数次令人疲惫的谈话后,一切事情尘埃落地。然而不幸的是,当我以为生活终于可以稳定下来的时候,母亲被诊断出来肺癌晚期,等待我的反而是加倍的焦虑和痛苦。奇迹什么的并没有发生,在诊断出肺癌的第二年年初,母亲便去世了。然而三年下来,犹如马拉松式的折磨在这时却似乎失去了终点,看不到尽头。与父亲那一层无法忽视的关系,让本就对父亲没有多少感情的我无法面对。我只想逃避,不再见他,但是又不敢让自己扮演恶人。尤其是在这点上,我表现得无比懦弱。于是,我把与父亲的见面和联系当成了一种义务,努力在最低限度内扮演好我自己的角色。然而,这种义务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负担。每一次联系,每一次见面,都让我翻来覆去,焦虑不已。而几乎每一次联系和见面过后,又让我情绪低落,心中充满了委屈。甚至到了最后,我对手机震动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恐惧。对回家,也是充满了矛盾。我感觉我和父亲的这种关系,就像是鬼魂一样缠绕在我周围,挡住了我的视线,让我看不到终点,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痛苦的马拉松。

  从我小时候开始,因为一些复杂的家族矛盾,我就经常处在父亲家和母亲家的冲突中。我很害怕父亲和父亲家的人,那个家族就像中国传统的封建式家族一样,气氛压抑。从记事开始,虽然只有次数不多的几次见面,我依然被父亲那边的家庭成员严肃教育了“孝”的重要。不知道是因为我真的年龄太小,还是心灵成熟太晚,这些话题对那个时候的我就像是能引起噩梦的怪兽一样,让我对那个家庭产生了天然的恐惧,于是开始拒绝见面。每一次父亲叫我回去的时候,就是家庭争执的开始,循环往复,直到我小学结束,离开那个生活的小城镇。这些争执,在最高潮的时候,甚至延伸到了学校,六年级时,竟然在上课期间被曾经做过教书先生的爷爷叫到了校长办公室训话。如果说当时的生活给我留下过什么印象的话,就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冷战和争执之中。


  终于在初中时,我的心态发生了小小的变化。而这小小的变化的催化剂,却是一些课外读物。在中考语文中,除了常规的题目之外,还会考察一些课外阅读的情况。似乎无论是哪一个推荐书目,都会把鲁迅先生的《朝花夕拾》和《呐喊》列入。与其他学生不同的是,初中的我在平时大部分时间内,都缺少丰富的娱乐方式。所以看书,看杂志,读报就成了我平时最喜欢的事情。为了督促我们阅读这些课外书籍,老师们通常都会在假期布置读书笔记。这正合我意,无论如何,我本身都是打算读这些书的,如果能顺便完成作业,就更好了。现在我也不确定我在初中具体写了多少读书笔记,模糊的印象大概是两个笔记本那么多。尤其是鲁迅的作品,有几个篇章,我可能写了不亚于原文字数的读书笔记。对于初中生来说,对鲁迅这两本作品的理解,可能并不会非常深入。但是他对一个主题的讨论,对我来说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,那就是“孝”。在他的作品中,他多次提到了《二十四孝图》——在传统道德观中我们对“孝”这一品德的重要宣传,并且对其封建落后的内涵大为抨击。一开始看时,这令我大为震惊。因为即使是我们现在这个年代,《二十四孝图》依然是被当成“孝”这一美德的正面宣传。甚至连我都对它产生了固有印象,从来没有想过去质疑,更不要说是批判。像是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一样,这些全新的认知,让我迅速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思考以前的种种。畏惧开始逐渐变成了抗争,我想要向父亲表达我的想法,想要挑战那一种压抑,因为我开始相信,那些都至少不是正确的。
  然而事与愿违,我清楚的记得,在又一次争执之后,我明确的向父亲表达了我的想法,告诉他,我不想再听老人的说教,他说得东西不对,我有权利拒绝去见他。父亲接下来的行为却令我震撼,他充满绝望,对我大吼到,就算老人说得是错的,你也得听。接着,又开始疯狂扇自己耳光。我被吓到没有反应,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已经摔门而出。我感到震惊,没有想到我这些“忤逆”的话语,竟然有如此的杀伤力。然后开始委屈,我相信我没有做错,却怎么也不接受会是这样的结果。那天我几乎一直哭到晚上,委屈过后,一开始是失望,然而经历过的那幕场景,一遍一遍在我脑中回放,挥之不去,开始变成绝望。我隐约开始明白,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在那里,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。在现实面前,一切都变得卑微了起来。


  从那以后,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,我开始变得消极,或者说冷漠。因为开始住校,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学校,我尽可能的把与父亲的联系降到了最低,在道德与一些传统观念的驱使下,我还是努力的在扮演自己的角色,尽自己的义务。我不再主动挑起话题,当不可避免的发展到我不想触及的问题的时候,我选择沉默,选择不采取任何行动,无论他说什么,即使这让我非常痛苦,委屈,愤怒。高中毕业后,无论家里的老人多么咄咄逼人,声称要亲自来给我报大学志愿,我也没有回家,没有反驳和解释一句话,而是在学校直接以一个轻松而又愉快的理由,报了喜欢的女生选择的大学。只要这样一直逃避下去,事情大概也不会发展的更坏,我当时应该是这么相信的。其实那个时候,我已经知道这个家庭已经走到了尽头。无论是我和父亲,还是我母亲和父亲。只不过我还没办法做到那么决绝。
  在高中三年到大学开始的头一年,母亲先是和父亲开启了长久的冷战,父亲每一次向我抱怨母亲不在和他一起吃饭,不再和他说话时,我都没有表示任何言语。而后,母亲开始和父亲分居,之后父亲频频提起这些事情,表达自己的不理解,我依然对他保持沉默。也许正是因为母亲的事情为我挡住了大部分压力,那一段时间内与父亲的例行交流,反而轻松了一些。终于在最后,母亲正式向父亲提出离婚,即使其他亲戚都很震惊,我对此没有任何意外。实际上对我来说,都已经没有了区别,我只是基于道德和一些传统观念,在扮演我的角色而已。事情比我想象的麻烦了很多,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各式各样的人开始来找我谈话,希望我能维持这个家庭,使我压力巨大,感到疲惫。甚至父亲自己,也找我来,天真的希望我可以像电视剧里那样,拯救这个家庭。我采取了一贯的处事方式,没有任何反驳与辩白,除了表示无能为力之外,就是沉默。没有拒绝说要做什么事情,也没有允诺说要做什么事情,只想快一点结束。确实,事情总还是结束了,我很欣慰,母亲在这场失败的婚姻里,彻底得到了解脱。而我就像前面说得那样,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,甚至需要更直接的面对父亲。接着,便是那段如噩梦般的时期。


 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事情发展的必然,即使梳理了这么久的思路,我也不确定去年五月所做的决定是否有契机,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触碰到了某一个临界点。我不敢像以前那样自信,确定自己做得一定是对的。我的道德观和一些传统观念依然在告诉我,即使有万千理由,我还是应该扮演我该扮演的角色,应该去尽到最低限度的义务。
  只能说有一些事情本身就暧昧不清。曾经我听说,这个家庭能维持下去,是因为我外公说他小时候没有父亲,不想让我也没有父亲。的确,我的母亲也一直在说,这个家庭能维持下去完全是为了我,她也坚持到了我成年,才正式和父亲离婚。我很难把握应该用怎样的情感去面对这种选择,究竟是对母亲因为我而强行维持这个家庭感到内疚,还是为母亲为了我维持这个家庭而感觉到感激。抑或是为这个决定给我带来漫长的痛苦而感到不快。但是我也没有真实体验过单亲家庭的感受。所以到头来,这些事情都只能变成平淡的过往。


  不知不觉,已经很晚了。写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,胃疼依然没有好转,越来越严重了,才发现我都已经蜷缩了起来。啊,看来可能真的有胃病了。还是吃些药,早点休息比较好